终章：生活的模仿
作者 | 于帆
在人们感觉和理解外界环境的过程中，突然发现唯一的真实是运动和变迁。
――《资本主义文化矛盾》
在2008年底，作为派拉蒙复古系列电影之一，美国导演萨姆・门德斯（Sam Mendes）的一部《革命之路》（Revolutionary Road）将我们带回了1950年代美国市郊白人社区那压抑、不详的生活氛围。
《革命之路》(Revolutionary Road,2008)
当摄影机缓缓推向墙壁，定格在日历上那突兀的“1955年”，这不禁令人想起了道格拉斯・瑟克《写在风中》那本为宿命之风所吹动的，一页页走向悲剧与死亡的日历。
《革命之路》在大部分场景中都采用了“消色”技术，以呈现出萧瑟、凛冽的影像风格，似乎与1950年代由“特艺彩”营造出来的外表艳丽、浮华的银幕家庭形成了一种刻意的比照。
《革命之路》(Revolutionary Road,2008)
与此类同的还有法斯宾德和托德・海因斯在不同时代对于《天堂所允许的一切》的翻拍（即法斯宾德<Rainer Werner Fassbinder>的《恐惧吞噬灵魂》<Ali:Fear Eats the Soul，1974>，和托德・海因斯<Todd Haynes>的《远离天堂》<Far From Heaven,2002>。）
――然而当这一切都无需转译，所有的冲动、矛盾、所有的欲望与绝望，甚至连对于它们的压抑都能够如此清晰、直接地呈现在银幕上时，你或许会觉得怅然有所失，也会理解这些影片所指涉和致敬的，1950年代的好莱坞家庭情节剧为何如此令人心动与迷恋。
《恐惧吞噬灵魂》(Ali:Fear Eats the Soul,1974)
正如前文所述，1950年代家庭情节剧是一个复杂而矛盾的构成，它身处古典好莱坞与“新好莱坞”的分界，是转型时期好莱坞电影工业系统应对危机自我调节的策略，也在某种程度上呼应了社会新旧变革的种种迹象。
它的资源构成既包括渗透美国主流意识形态的畅销小说，也有一些更具现代价值的文学、戏剧文本参与其中，为这一时期的家庭情节剧赋予了更多文化与现代性意义。
《恐惧吞噬灵魂》(Ali:Fear Eats the Soul,1974)
从文学、戏剧到电影，在转译过程中出现的罅隙与脱节，造成了同时期部分家庭情节剧，包括其它类型电影作品中出现的情绪不连贯、行为矛盾、逻辑缺失，或许也构成了作为整体的1950年代电影的某种特色。
与此同时，面对社会现实的暧昧与价值观的紊乱，制片厂与创作者需要作出迅速的消化、选择、判断，编织出一套新的符码来述说刚刚发生过去不久的历史，而那些难以下咽与犹豫、怀疑之处也或直接、或隐蔽地反映在文本之中。
《远离天堂》(Far From Heaven,2002)
面对这样一个线索纷杂、格局动荡的电影系统，我从一开始便放弃了一条更为传统、常见的家庭情节剧的研究路径：即以家庭作为基本单位，对父亲、母亲、子女的形象逐一进行分析和讨论，将视野完全局限于家庭之中，而是希望将这些形象与它们彼此之间的关联纳入到我所认为更重要的，1950年代家庭情节剧对于社会经济转型和大众消费主义的映射中来。
家庭作为冲突场，集中承接了变革时期的所有焦虑与不适，通过伦理关系和家庭冲突消解了新社会政治经济体制和道德观念中出现的隐忧和矛盾。
《远离天堂》(Far From Heaven,2002)
1957年一部不算成功的，表现南加州中产阶级郊区生活的影片《无须首付》（No Down Payment），就将新兴的、获得政府鼓励的“分期付款”经济形式，妥帖地编入家庭情节剧叙事中去。
从今日看来，适时美国社会透露出的种种弊病都在1950年代家庭情节剧中初现端倪，并在未来得到了逐一验证，特别是当下由“延期报偿”带来的波及世界的经济崩溃。
1950年代美国社会和美国电影面临的挑战和困境，都与当代中国有着诸多相似之处――经济、社会转型带来的价值观紊乱，一切新的关系未等成型就行将幻灭，创作者面对混沌现实表现出的无所适从和矛盾，同样在当代中国得到了最为深刻的体现。
《无须首付》(No Down Payment)
我曾妄想逃离所有关于1950年代家庭情节剧的经典研究文本，实现我作为一名电影研究学生的理想：在一片已被开垦的土地上开拓出一片全新的大陆。然而每当我重新打开那些文本细细阅读――艾尔萨埃瑟、穆尔维、沙茨、格莱德希尔，都会有些沮丧地发现，几乎所有我自以为是的新大陆，都已经或多或少地留下了前人的足迹。
这一写作过程繁复而漫长，我却从未感到厌倦，因为我对前文中论及的所有文本都满怀热爱，并对作为整体的美国1950年代电影怀有浓厚兴趣，当然还有那个电影和生活互相模仿的时代：
自詹姆斯・迪恩1955年9月30日那场举世瞩目的车祸开始，《无因的反叛》中另外两位演员娜塔莉・伍德和赛尔・米尼奥在半个世纪中也都以一种离经叛道的，神秘的方式相继辞世。
《无因的反叛》(Rebel Without A Cause，1955)
就在《小城风雨》上映几个月之后，1958年4月4日，拉娜・透纳的女儿谢丽尔因为杀死母亲的情人，具有暴力倾向的犯罪集团成员约翰尼而被送进青少年教养所，随后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又为影片带来了32%的票房，该片最终盈利2560万美元。法庭最终判决谢丽尔属于正当防卫，但同时剥夺了透纳对女儿的监护权，移交到谢丽尔的外婆手中。
透纳非常担心自己的事业因此受到影响，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一事件，长期与瑟克合作的制片人罗斯・亨特选择她来出演表现母女关系的《生活的模仿》。
由于《小城风雨》小说和电影引起的轰动，许多观众都将故事发生地等同于女作家格雷斯・麦泰莉本人居住的小镇，认为书中描绘的丑闻就在其中发生。
尽管麦泰莉强调小说情节皆为虚构，但她仍为当地居民所排斥，除了不断接到骚扰电话与信件，就连孩子也遭到欺负，最终与丈夫离婚，并因酗酒（这一家庭情节剧中萦绕不散的幽灵）死于39岁。
洛克・哈德森 Rock Hudson
外表高大、阳刚，充满男性魅力的洛克・哈德森，他在1950-60年代的家庭情节剧和两性喜剧中与无数女影星展开了浪漫恋情。
1985年哈德森临终前，向外界公布了他自1950年代进入演艺界后就开始隐瞒的同性恋身份，以及他的死因，那个令人畏惧的名字，艾滋病……
洛克・哈德森于《天堂所允许的一切》
很难说清电影与生活哪个更精彩，但这银幕上下遥相呼应的一切，虚构与现实，表象与本质，自我与扮演，都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1950年代家庭情节剧的本质与内核所在。
家庭，这个喧哗而骚动的故事，永远不会在一座房屋，一个国度，一个时代停留。万语千言，而我惟愿抓住它写在风中的匆匆一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