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喊你‘万岁’,我祝你健康”
他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但他仍每天数次到卫生间里,自行清洗大便,为假肛换熬料。医生、护士要帮忙,他挥手拒绝,说:“太臭,你们走开!”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急切地要把自己满肚子的话倾吐出来。
他激愤难平地说:“最大的罪名是把我定为反革命集团的总头目,根据是什么呢?就是在庐山,我以私人名义给主席写了一封信。还有就是在上庐山之前,我出访了东欧一些国家,因此说我‘里通外国’,搞什么‘军事俱乐部’,这完全是强加于我,我绝不承认,因为本来就是子虚乌有嘛!”
他不停地说:“说假话,搞浮夸吃香;说实话,讲真话有罪。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他有时大声反问:“我是共产党员,为什么看到党受损失不应当说真话?我是政治局委员,有权向主席反映情况嘛!”他不时流露出有话无处诉说的心态,情不自禁地流着眼泪,念叨着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人的名字,倾诉自己心中的委屈和郁闷。
每次查房,总听见他喃喃自语:“主席啊主席,你是我彭德怀一生最敬佩的人。我俩在一起三十多载,历经多少风风雨雨,坎坷磨难,你是最了解我的,你说我像猛张飞,既有其粗,亦有其细,我是心服口服。可是因我的一封信,几段发言,为什么竟惹出你这么大的火气?你是不是‘万岁’声听得多了,听不进一点儿逆耳忠言了?这样就太可悲了,后果不堪设想啊!”
“人们有时喊你一声‘万岁’,是出于对你的敬仰和热爱,如果张口闭口高唤‘万岁,万万岁!’这就让人怀疑究竟是精神不正常,还是别有用心。我不喊你‘万岁’,我祝你健康,长命百岁!”
在最后的日子里,这些话他反反复复地说,医护人员虽然不便与他交谈,但这些话大部分都记录在病历上。
梦中大喊:“冲啊!同志们……”
有时,他会突然变得很沮丧,呆呆地望着窗口投射进来的一束光线发愣;有时,他会痛苦地闭上眼睛,或许是沉浸在回忆里;有时,他会独自流下眼泪,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旧事。
“主席,你什么时候变得听不得不同意见了呢?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啊!你过去的宽宏大量到哪儿去了呢?你被左倾路线排挤的滋味难道不记得了?你批评王明搞‘无情斗争,残酷打击’,你提倡‘海瑞精神’,你讥讽有人‘老虎屁股摸不得’,难道也忘光了?主席啊主席,你变了!”
我们医务人员想尽办法,减轻他的痛苦,但只要病痛有所缓解,他就会不停地说下去:“如果我的罪大于功,就干脆把我处决了,或让我解甲归田,回家当农民吧!这里我实在待不下去了!”
“我彭德怀有错,可也有功,功一面,错一面,总可以吧?但不能说我革命一面,反革命一面,那样说,我不服!”
“否定我彭德怀事小,否定历史,否定事实,否定真理,否定党的原则事大啊!”
我负责的病人里,也有其他受到冲击的老帅,但别人都比较安静,只有彭德怀的病房里,常常响起他的吼声。
他不愿答应医生查房时的询问,对如何给他治疗,用什么药,从不提出疑问及要求。他有时双眉紧锁,沉默无言。夜深时,我们曾听到他梦中大喊:“消灭敌人!冲啊!同志们……”接着,便是很长一阵无休止的咳嗽。
总感觉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跟毛泽东诉说,喋喋不休地喊:“放我出去!我不住院了!我要见毛泽东!”我们医生、护士爱莫能助,也不敢跟他多说什么,只好这般安慰他:“情绪不要过于激动,思想不要考虑太多,以免影响身体。”
他反倒把声音提得很高,两眼直盯着专案人员及看守战士手里的笔记本,“你们记吧!就说我有意见,有气。要是把我现在的一切反映到中央,反映到毛主席那里,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们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