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媒体
惨案发生之后,与官方的静默相比,媒体还是相对热闹的。尤其是当时最大的中文报纸《申报》,发表了多篇报道及评论。
吊诡的是,《申报》却总在字里行间进行中外之间的对比。如谈及“天津客车”违章开行时,《申报》说:“火车开行,本有限定时刻,又岂能迟迟毋行,不按定限……西人做事,绝无此等处。”显然,《申报》在指责不懂规矩的中国人。其实,当时的津沽铁路上,管理人员和火车司机主要还是英国人,只有极少数的华人。
当然,这种基于种族自大的论调毫无意义。自从有了铁路之后,西方根本就没少发生车祸。就在津沽铁路车祸后不久,英国铁路也发生了更大的惨案。一列火车在北爱尔兰的Armagh地区出轨后,又遭后续火车的追尾,死亡人数高达88人,震惊了整个英伦。正是Armagh惨案,促使英国议会在当年通过了《铁路法》,强制推行更为可靠的火车刹车系统和铁路信号系统。这种信号系统,名为“闭塞系统”,其原理至今仍被广泛运用。在温州的“7·23”动车事故后,这个名称也被不少中国媒体频繁提及。
火车相撞事件,并非津沽铁路遇到的第一次挑战。
之前,反对修建铁路的唐山本地人,与以广东人为主的修路者们,多次发生了激烈的暴力冲突,铁路和矿山都遭受了相当的损失。而火车相撞事件后仅1个月(1889年4月),衔接天津城区与租界、横跨北河(今海河)的一座铁路桥刚刚完工,就遭到了船工们的激烈反抗。船工们担心的,是铁路会抢走他们的饭碗,但他们提出的,却是这座桥阻碍他们的航行,尽管事实已经证明了桥的净高足够民船通行。这一抗议活动日渐激烈,李鸿章为顾全大局,必须维持天津这一根据地的安定团结,最后只好下令用炸药炸毁该桥。根据The Chinese Times的报道,中国铁路总公司为此承受了8000英镑(相当于8万~9万两白银)的不小损失。
敏感期 敏感事
无论是惨烈的撞车事故,还是开支巨大的拆桥事件,李鸿章对津沽铁路的一连串麻烦事,采取的都是迅速降温的冷处理方式。撞车事故缺乏官方记载的本身,就是一种明证:官方希望迅速淡化这一事件。
此时,无论是朝廷的大局,还是铁路建设的小局,都处于十分微妙的阶段。
这一年,正是中央领导核心实行新老交替的关键时候。在火车相撞1个月前(2月26日,农历正月廿七),光绪皇帝举行了大婚;在火车相撞的21天前(3月4日),光绪皇帝宣布亲政,慈禧太后退居二线。吊诡的是,慈禧太后移居到了太上皇的宁寿宫,而不是皇太后的慈宁宫,这种姿态的象征意义是十分强烈的。退而不休的太后,还要再对皇帝传、帮、带一阵,为此,中央还专门制定了《训政细则》。主流史家一般认为,这正是慈禧太后嗜权的证明。
无论如何,皇帝毕竟是亲政了。一系列的人事调整就不可避免地发生,而皇帝身边的人,开始比皇帝本人更迫切地想拥有完整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朝中大官们开始纷纷站队,组织路线的正确与否,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发展前途,甚至身家性命。
与此同时,备受争议的铁路建设,也到了最为关键的瓶颈阶段。中央各部及地方督抚一级的高级干部,展开了一场是否需要发展铁路的大讨论。这关系到大清国已经进行了近30年的改革再往何处去的大问题。
争论是因李鸿章的一道奏章引起的。
上一年(1888年),李鸿章建完了津沽铁路后,计划向西延伸,把铁路修到京郊的通州(津通铁路)。这下子等于捅了马蜂窝,不少京官们终于逮住了机会,既能表现表现自己的爱国情怀,又能顺便给李鸿章下绊脚、点眼药。
尚书翁同龢、奎润,阁学文治,学士徐会沣,御史余联沅、洪良品、屠仁守等纷纷上折,担心津通铁路一旦建成,京师“洞开门户”,一旦有变,外人将“风驰电走,朝夕可至”,李鸿章一时简直成了里通外国的汉奸。除了“资敌”的可怕罪名外,他们还担心铁路“扰民”,因其将破坏民间“庐舍丘墓”,同时,也担心造成贩夫走卒们的失业。
在醇亲王奕譞的暗中支持下,李鸿章他对三大“罪状”一一予以驳斥。既然反对者们高唱爱国歌、爱民曲,李鸿章的调门比他们还大:“津通之路,非为富国,亦非利商,外助海军相辅之需,内备徵兵入卫之用。”他说,如今世界大势,并不太平,“环球诸国,各治甲兵”,要在险恶的国际环境中生存,“全视中华之强弱”。因此,这条铁路的主要目的在于国防。
对于翁同龢、孙家鼐提出的“铁路宜于边地不宜于腹地,边地有运兵之利,无扰民之害,”李鸿章反问道:“所贵铁路者,贵其由腹之边耳,若将铁路设于边地,其腹地之兵与饷仍望尘莫及。且铁路设于腹地,有事则运兵,无事则贸迁,经费方能措办。若设于荒凉寂寞之区,专待运兵之用,造路之费几何?养路之费几何?”
李鸿章很清楚,对于这些显见的道理,翁同龢们并非不明白,但是,利益决定立场、屁股指挥脑袋,翁同龢们对铁路的攻击只是手段,背后无非是权力的争夺和势力圈的划分而已。于是,李鸿章建议中央,向各省督抚们征求意见,在高级干部中展开一场大讨论。
这是李鸿章的一步高招。同为地方主政官员,他很清楚各地督抚为了发展经济,建立良好的政绩形象,绝对是赞同修建铁路的。以中央的名义组织大讨论,就能有效地让这些闷声不响捡现成的大员们表态,从而缓解集中在他李鸿章一人头上的压力,将自己与翁同龢之间的博弈,转变为地方实力派与中央清流派之间的政争。
慈禧太后批阅了李鸿章的报告,欣然采纳,下令督抚们对津通铁路“各抒所见迅速复奏”。其实,适当地组织大讨论,让反对意见充分表达出来,这是从两宫太后与恭亲王“叔嫂共和”期间就定型的基本套路。这种大讨论虽然令反对意见甚嚣尘上,但往往在最后保障了政策的推行:不同意见和不满情绪的制度化宣泄,令官僚机器这台“锅炉”适时释放了压力,这不仅完善了改革措施,而且也堵上反对意见的地下通道,大大减少了出于私心、沽名钓誉者的活动空间,也为改革者提供了公开辩护的机会。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是一种“及时挤脓包”的办法。
在高级干部们进行大讨论的同时,李鸿章还与慈禧太后唱了一出极为默契的双簧。
李鸿章向慈禧太后献上了一份特殊礼物——在宫苑中修建一条铁路,即“西苑铁路”。李鸿章的献车行为,被后世的主流史家大多解释为献媚邀宠。这些史家显然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此时的大清国,并没有人以为铁路是“奢侈品”。相反,不少人声称其会破坏风水,甚至阻遏龙脉,李鸿章哪里是什么“献媚”,简直就是“献霉”。此举,李鸿章其实是担了大风险的。
吊诡的是,被后世描绘为昏庸、贪婪、凶残的慈禧太后,居然毫不迟疑地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接了过去,而且欣然命令立即动工。为此,建设者们在北海的西岸和北岸,大兴土木,修桥铺路,甚至还在镜清斋门前建了小型火车站。到1888年的年底,这条西苑铁路完工,大大扩大了慈禧太后的活动范围,仪銮殿成了她的卧室(寝宫)、镜清斋则成了餐厅(膳所),每天乘坐火车往返,便捷舒适。只是,这列火车只配备了车厢,而没有蒸汽机车牵引,“每车以内监四人贯绳曳之”。
在铁路还被大多数官员看做牛鬼蛇神、洪水猛兽时,慈禧太后此举,绝非贪图享受,而是身体力行地为铁路做了一回代言人。
中央核心的态度,通过西苑铁路含蓄地传递了出来,而身处管理第一线的地方督抚们,则是痛快而直接地在大讨论中,竭力赞成修建铁路,甚至“上纲上线”地抨击翁同龢等人对铁路的阻挠。
津沽铁路惨案发生时,铁路的效用并没有完全展开,未见其利先见其害,这无疑将大大增加李鸿章等改革派的工作难度,也会令太后及醇亲王十分难堪。而且,有关铁路的大讨论正如火如荼,讨论的基调也已经完全被主张改革、支持铁路的地方实力派们控制,甚至连讨论的主题,也由“是否修建铁路”转变为“先行修建哪一条铁路”。各省督抚们正为此争得面红耳赤,那些反对修建铁路的人们被迅速边缘化。
在这一敏感时期,极为敏感的津沽铁路惨案,如果没有被迅速地掩盖和淹没,才是大清特色的官场奇迹了。
津沽铁路惨案后1个多月(5月5日,农历四月初六),中央颁布谕旨,明确宣布铁路建设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不久,中央即批准了包括津通铁路在内的多条铁路建设。
大清帝国迎来了铁路建设的第一个高潮。这个正在试图以大跃进的姿态救亡图存、实现复兴的国家,在速度与安全、效率与公正的选项中,几乎不需要任何犹豫。津沽铁路上那夺走了几十条人命的惨烈事件,在这个充满了大清特色的大跃进年代,实在是太过渺小了,拥挤不堪的正史,也惜墨如金到不能为他们留下一字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