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生命旗帜”: 2017年7月10日海南亚龙湾△
臧棣,诗人、评论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1964年生于北京,1983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97年获文学博士学位,1999年至2000年任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校区访问学者。曾获珠江国际诗歌节大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1979-2005中国十大先锋诗人”、“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当代十大新锐诗人”、2015星星年度诗人奖等。著有《燕园纪事》《宇宙是扁的》《空城计》《慧根丛书》《小挽歌丛书》《红叶的速度》《未名湖》《骑手和豆浆》《必要的天使》《仙鹤丛书》等。
哀子诗
♦ 骨灰学入门
炉膛的门打开时,死亡已落伍。
阵雨滴落在绿叶的微光中
就好像时间从不记得
我们也可能是雨的客人。
等待冷却的骸骨仿佛还需要
一万年才能彻底冷却;
而快要凝固的空气似乎
比命运的情绪还专业;
但呼吸里,却刚刚形成了
一个连最深的隐痛都感到
无名的深渊。传送带上,
除了有一个年轻的形状
酷似生命的浮雕之外,
炼狱里仿佛再也没有
别的东西,值得你试探一下。
世界太沉重,借着陌生的,
拿着扫帚的手,你留下
最轻的你,就好像它是
你瞒过了人生的诡计
单独留给我的,最后的正义。
更残忍的,仿佛一个人
只有成为最好的父亲,
我才会意识到,那正向
无底的内部,加速坠落的,
断线的眼泪,比已知的所有真理
都要可靠得可怕。
2017年8月12日
♦ 比深心再进一步入门
最好的慰藉就是
我能确定自己在你生前,
并不总是低估你的年龄。
宇宙中不存在别的底牌,
也没有任何一种时间
仅仅凭借它自身的流逝
就能弥合这突然绷断的
生命之弦。除了你的影子,
我再无其他的人生底片;
但我猜,假如我试图
借着时间的力量来减轻
这悲痛中的哀痛,我就有负于
你曾对我有过的,任性到
纯洁的依赖。在你我之间,
还会有什么样的信任
能胜过比神秘还平静:
窗外,我们一起种下的柿子树
依然油绿得像一座伞状纪念碑。
我并不吃惊,我的目光中
突然会加入你的目光:
这无边的悲痛其实也是
一种人生的果实,和此刻
铁青在枝条上的果实的差别
并未大到我无法判断──
雷雨的间歇,尖锐的蝉鸣
既是生活的伤口,也是记忆的粗盐。
2017年8月13日
♦ 盆栽植物入门
宜家的付款台前,小小的好奇
即将惊动你的零花钱。
每一次,只要有你在,
排队的时间就会让人类的灵感
幽默得像一场显摆。
来自父亲的教育,想要不被你识破
已经很难。我变着花样,
但主要是厚着脸皮,
冒充父亲的角色里始终藏有
你的一个兄弟。你会记得
每周给它浇两次水吗?
“会的”。但标准答案应该是,
“我保证”。其实在内心深处,
我有点惭愧,我不该这么早
就让你提前熟悉承诺的语气。
“我还知道它叫瓜栗,原产墨西哥”。
好吧。经你提醒,因为叶子
太好看,它好像还属于木棉科。
你还是教育的对象吗?
假如回答是肯定的,那么教育你
更多意味着教育我自己。
我爱你深到我能深深感到
你爱我其实更多,更慷慨,更无条件。
人世艰险,你却放任我
带你来到这世界上。作为回报,
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也只是
放纵你的好奇;鼓励你
在你的好奇中体验有什么东西
会真正出于生命的喜爱──
就如同这一回,我纵容你
买下这可爱的盆栽植物,
并诱导你迅速认出
它就是你小小的植物妹妹。
2017年8月14日
♦ 童年之光入门
瘦瘦的,但精力却充沛到
由海浪点燃的东西
连海浪本身都已认不出来。
挥舞着,小小的生命旗帜
在蔚蓝的海风中难得一闪而现;
更清晰的,欢快的叫喊润色着
沙滩上的雀跃,直至童年之光
看上去,比生命之光还耀眼。
最后的目击者不该轮到
父亲,除非愤怒能升华痛苦。
一个秘密偏僻到仿佛只有我能承受
它的全部重量:世界的意义
也许不是由你单独提供的,
却是由你单独提取的。
但是,人生的精华的确很无耻,
因为此刻,宽恕令我对你的爱
软弱到我只能神秘地指认
这诡异的现场:就在离我
不到十米远的地方,而且还
隔着透明的大玻璃,死亡
夺走了你赋予世界的一个意义。
如此,假如我原谅我的无辜
就是在背叛你曾天真地快乐过。
2017年8月17日
♦ 瞬间的永生入门
仅存的理智让我意识到
那最后的远眺不会因为
大海的冷漠而消失。回到现实,
边界已模糊。感谢时间的洞穴
抵抗住了时间的变形,
依然幽深在生命的秘密中;
蒲公英,马齿苋,月亮草,
葡萄藤和山楂树的阴影
维持着洞口的秩序——
我从这边进去,黑暗是黑暗的方向
就好像丧失的沉重中
黑暗也是黑暗的仁慈;
你从那边进来,那渐渐缩短的,
我永远都不会称之为距离;
就好像隔着生死,我和你
因这比黑暗还要固执的摸索,
依然能组成一个怀抱——
仿佛再用点力,瞬间的永生
就会屈从于我手中是否正握着
你曾用过的一把小铲子。
2017年8月8日
♦ 比死亡还纽带入门
随着你的降临,原先隐匿在
世界背后的很多东西
开始显形为我和你之间的
纽带。最早的纽带
看上去就像是江南的腊梅
在早春的记忆里打了一个小结。
我鼓励你用鼻尖触碰
它的冷香,而你却另有偏好,
伸出小手拍打枝条上的残雪。
宇宙不会因任何纽带而变得温良,
但是如果我没记错,抻一下,
原来小小的痒痒为生活贡献了
那么多的起点。稍一区分,
无形的,令诡谲的命运
尖锐在人父的责任中。
有形的,暗中助我低调在
存在的希望中,将琐碎的辛劳
兑换成比喜悦还正确。
给父亲的骄傲加点油吧,
因为除了有可能轮回在
你的成长中,我知道
此生,我并没有其他的秘密。
刚刚换过尿布的摇篮
曾是轻轻晃动的纽带;流露在
你脸上的微笑是绽放的纽带;
甚至你熟睡时,只要我愿意,
八月的月光也是闪烁的纽带。
在我面前,凡试图和你竞争的,
最终都会输给因父而名。
现在,参与竞争的是死亡──
它的暗示强大,并且咄咄逼人,
它暗示时间,它已后来居上,
成为我和你之间的纽带。
但我知道,我们还另有纽带,
它神秘到这真实的悲伤
也不过是它的小小的花边。